樊綱:通過財稅體制改革緩解中國經濟內外失衡
——訪中國改革基金會國民經濟研究所所長樊綱
記者:我國一直存在消費率低、儲蓄率高的問題,這也是我國經濟多年來增長一直以投資和出口為主導的原因之一。在當前我國投資和出口增長下降、經濟下滑的形勢下,擴大消費成為宏觀經濟政策關注的重點。請問您如何看待中國消費、儲蓄比例的結構失衡問題?
樊綱:近年來許多人都想當然地認為中國的消費率低a、儲蓄率高,就是居民儲蓄傾向提高,是因為居民多儲蓄了。其實,我們仔細分析中國總儲蓄的結構就可以看出,1992年以來,我國居民儲蓄雖然較高,但其占國民收入的比重卻不斷下降,而企業儲蓄所占比重不斷上升。
在討論內外經濟失衡的問題時,很多人往往是從消費的角度來看問題,認為是我國的消費下降導致國民儲蓄率偏高,于是在政策上建議尋找刺激消費的辦法。但是,同美國相比,我國的居民消費率近年來劇烈下降,遠遠高于總體消費率的下降幅度。而2004年我國企業留存收益儲蓄占GDP比重高達20%,較美國、法國等國高出10個百分點,與日本差不多。2006年,金融機構存款中的企業存款接近12萬億元,占存款總額的三分之一強,企業儲蓄出現了"超儲"現象。企業儲蓄率高,如果分紅不多,那么企業用自有資金再投資的比例也就高。對于民營企業來說,由于銀行系統對其貸款較少,因此不得不靠自有資本進行再投資。企業的利潤是 中小企業(行情 股吧)再投資的主要資金來源。
從收入結構來看,居民消費的變化主要通過消費傾向來反映。同1992年相比,近年來我國居民的消費傾向或儲蓄傾向基本是穩定的,變化不大,因此根本不能通過居民儲蓄傾向提高、消費下降來解釋近幾年我國消費占比下降、儲蓄占比上升的現象。影響儲蓄的因素除了儲蓄傾向外,還有居民的可支配收入。從居民的可支配收入來看,我國近年來消費-儲蓄比例大幅度變化的主要原因是居民的可支配收入占國民收入的比重不但沒有上升,反而呈現下降趨勢。按照我們的測算,居民可支配收入占GDP的比重從1992年的68.6%下降到2007年的52.3%,下降了近16 個百分點。與此同時,政府和企業的可支配收入占國民收入的比重呈上升趨勢。特別是企業可支配收入,從1992年占GDP的11.1%上升到2007年的 22.9%,提高了近12個百分點;政府可支配收入從1992年占GDP的19.1%,上升到22.8%,上升了近4個百分點。企業可支配收入的上升,一方面增加了企業的投資能力,另一方面也加大了我國總儲蓄的比重,使得我國儲蓄缺口拉大,造成外部失衡加劇。
居民收入占比大幅下降意味著居民儲蓄占國民收入比例下降。企業利潤占比上升意味著企業儲蓄的上升。我國居民儲蓄在國民經濟中比重下降的同時,我國居民收入占國民收入的比重也在不斷下滑,企業利潤和政府財政盈余占國民收入的比重卻不斷上升。因此,我認為,中國經濟的癥結不單是總儲蓄率高的問題,而是與儲蓄結構的變化有密切關系,是企業儲蓄過高帶來的收入分配不合理問題。這也是導致我國國民經濟內外失衡的根本原因所在。
所以說,完整地考察居民、企業和政府部門的儲蓄和收入行為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從某種程度上說,如果我們不把政府和相關企業部門的儲蓄率以及可支配收入降下來,我國經濟中的投資率居高不下和對外經濟中的高順差的局面就不可能根本改觀。這就涉及收入分配問題,需要通過財政或者稅收的辦法,把企業的過高利潤轉移給居民,從而提高居民的可支配收入和居民消費。
記者:從您的分析可以看出,我國儲蓄率的大幅提高主要表現為企業儲蓄的提高,居民儲蓄的比重實際上是下降的。您談到,企業儲蓄的提高源于企業可支配收入的提高。那么,為什么近些年企業可支配收入有這么大的提高呢?
樊綱:一個顯著的事實是,最近幾年來,我國企業的利潤收入大幅增長。1994年以來,國有及國有控股企業利潤占國民收入的總額從1%以下上升到了5%以上,規模以上工業企業利潤占國民收入的比重上升得更多,從2%上升到了12%左右,上升了5倍多。企業利潤上漲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企業可支配收入和企業儲蓄的上升。
企業利潤增長的原因,一是因為企業技術進步,效率有了提高。從1982年到2007年,除了 1991年之外,勞動生產率的增長率和全要素生產率的增長率一直保持平穩上升趨勢,由此導致我國產品的國際競爭力迅速提高,對外出口總額大幅度上升。二是由于實際工資率的下降。由于我國存在大量過剩的勞動力,勞動力市場的競爭導致工資上升速度緩慢,導致單位產值中的工資比率下降,尤其是2004年之后,勞動者報酬在GDP中的比重大幅下降,三年間下降了近8個百分點。還有一個原因是產品價格的上漲。過去幾年我國通貨膨脹率相對較低,唯一價格上漲的就是各種資源和能源,這些資源和能源產品價格在世界范圍內大幅度上漲。我認為,中國企業收入在最近幾年的大幅上漲,是由于大量本來因資源能源價格上漲所導致的"資源租"的增長,在中國尚不完善的財稅體制下,都以資源行業企業利潤的形式存在。它其實不是企業靠自己努力提高效率而得來的利潤,而是因為體制的原因使得資源租的增長表現為企業利潤的增長。由于這些資源租作為企業利潤留在了企業沒有被分配出去,就又變成了企業儲蓄的增長。
2008年7月份以來,國際資源價格開始大幅下跌,在這一趨勢下,我國的企業利潤、企業收入和企業儲蓄在2008年后半年以及2009年應該會有顯著的下降,我國儲蓄占GDP的比重和外貿順差在2009年也應該會有所下降。在當前政府出臺的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的刺激下,如果國內投資能夠保持增長,而不是也明顯下降的話,消費的比重會有所上升。
記者:針對上述您談到的這些問題,您認為,在宏觀政策上應如何應對?
樊綱:上面提到的導致企業利潤增長的因素,一個是正常的,比如企業生產效率的提高導致利潤的增長;一個是經濟長期發展、實現了充分就業才能從根本上解決的,比如實際工資率的下降,當然國家財政可以適當地從資本收益中收稅并增加對勞動者社會保障的補貼性支出,從而縮小收入差距,但這是二次分配的事情了;而第三個因素,則與國家的財稅體制有關。目前的財稅體制存在缺陷,這使得我國的經濟結構嚴重受制于國際資源產品價格波動和世界商業周期的影響。資源價格下調的時期正是一個有利的改革體制的時機。在資源價格下降時,對企業的負面影響也不會太大,國家會承受更大的影響。改革之后如果價格還在低谷,財政收入不會上升,但是只要機制現在改變了,下次上升周期到來時,我們的經濟結構就不會像以前那樣發生惡化;反之亦然。
對此,我的建議是:收租,分紅,減稅。
具體來講,一是以多種形式合理征收資源租。比如,我國石油資源使用費非常低,原來是每噸 8~24元人民幣,2005年才調到每噸24~30元。而國際礦區使用費的一般水平為15%左右,如果按照這個標準來計算,2007年國際原油平均價格每桶100美元左右,每噸原油礦區使用費約為660元,與我國的差額為每噸630元,2007年我國原油產量為1.87億噸,由此計算石油行業少交礦區使用費達1178.1億元。還有石油特別收益金。2006年我國開始征收特別收益金,對石油開采企業銷售國產原油價格超過一定水平時所獲得的超額收入按比例征收。起征點為每桶40美元,征收比率為20%~40%。石油特別收益金實行5級差額累進從價定率計征,原油價格每桶超過60美元時,征收比率是40%。 2007年我國石油企業特別收益金繳納總額達450億元,由此推算,僅因為石油價格上漲而帶來的石油企業收益增加額就達到1500億元以上。另外,我國煤炭資源租金低估大約為價格的13.4%,以此計算,2007年全國煤炭行業總計少交了約1000億元資源租金。因此,我認為,現在應該加緊研究資源租的體制改革問題,以多種方式合理征收資源租。
二是國有資本分紅。中國國有企業2005年之后才開始向國家只繳納5%~9%的紅利,剩余的利潤給企業留下了大量的可支配資金,使得企業具備了擴張的資金條件。在巨大的利潤誘惑下,企業不斷擴大投資規模,追逐更多的利潤,形成了高儲蓄-高投資的惡性循環。而且,利潤明顯朝壟斷行業領域集中。因此,我建議,應該先從壟斷性行業考慮上交國企紅利。這樣做一方面可以扶持競爭性國企成長壯大,盡快破除壟斷;另一方面競爭性國企總體利潤較少,少數企業不僅無利可繳,反而需要國家補貼,而壟斷性國企利潤豐厚,基本上能夠保證國家收繳絕大部分紅利。
以上兩部分資金上繳了國家,財政收入多了,就產生了一個如何再分配,特別是如何增加居民可支配收入的問題。只有這樣,才能使上面所說的消費-儲蓄比例調整真正發生。
三是轉移增加政府社會保障性支出,增加最低收入群體的收入。政府應把一部分資金用于建設覆蓋全面、城鄉一體的基本公共服務體制,實現基本公共服務的均等化。為此,應進一步加大公共服務的財政投入,建立服務均衡導向的財政投入及保障機制。一方面,必須調整城鄉之間公共服務財政投入結構,改變"重城輕鄉"的投入機制,加大對農村及困難地區基本公共服務的財政投入;另一方面,也必須調整公共服務財政投入的內容和結構,投入的重點是絕大多數人們直接獲益的基本公共服務,現階段應主要增加對農村社會保障、教育、基礎設施、生態環境建設和環境保護等方面的支出。
四是對中等收入階層減稅。我國現行的個人所得稅制在公平與效率方面存在著不合理的地方,應該進一步完善。從全球范圍看,自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世界各國為了刺激人們工作、消費和儲蓄的積極性,紛紛進行個人所得稅制改革,大幅度降低了個人所得稅稅率。比如,2006年新加坡是3.75%~21%,2008年下調至3.5%~20%;馬來西亞是1%~29%,越南是5%~35%,加拿大是 17%~29%,日本是10%~37%,美國也只有15%~38.6%。而目前,我國針對工資、薪金所得實行起征點為月收入2000元、5%~45%的九級累進所得稅率,月應納稅所得額在500元以下按5%征收,500~2000元按10%征收,但月應納稅所得額一旦超過2000元,累進稅率增加很快,造成我國中等收入階層的稅收負擔過重。我們在這個檔次上不降低稅負,不僅不利于擴大內需、刺激個人努力工作的積極性,也不利于人才的競爭。因此,建議通過改進現行的所得稅稅率來減輕中等收入階層的稅負,培育和壯大我國的中等收入階層群體。